保罗安德鲁
同时,我还经历着我的职业生涯之初就遇到的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其他 国家进行项目设计,而这些国家通常在地理上、文化上或者经济方面都和我自己的国 家相距甚远。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 些,我在理解“建筑是什么”或者“建筑可以是什么”的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解 的那么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楚什么才是其中重要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就在我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也就是设计1号航站楼的时候,有人 请我给我的作品定义一下其“法国”特色,并解释一下我是以何种方式将这种特色融 入设计中去的。我当时很惊讶,然后就对这个问题暗自窃笑。对我来说这是个毫无意 义的问题。那时蓬皮杜中心就将在巴黎市中心建成。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它的所谓“法 国”特色,也不考虑建筑师或工程师的国籍。对我来说,“风格”意味着无趣。建筑 有过哥特时代或罗马时代,但并没有什么哥特风格或罗马风格,除了在1 9世纪令人 可疑的折衷主义想象中有此一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以历史阶段和地理区 划等方式给现有的建筑物进行归类,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其实这对建筑师来说并不 重要。建筑师是——也必须是——艺术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工作必须和某一 种所谓的“现代风格”挂上钩。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一劳永逸的摆脱业已失去生命力的所谓“风格”的概念并不意
味着忽视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世界,更不是藐视或嘲笑单个文化的沿革进程,互相混 合和影响,以及它们宝贵而独特的各个层面。
一般而言,尤其就建筑而言,文化到底是什么,其他人要比我说得更清楚。我能告 诉你的只是那些当我在异国他乡工作时出现在脑海里的问题,以及我所发现的答案, 还有就是它们如何不断的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以及今天我所深信不疑的东西。
我首次接触到与自己的文化迥异的另一种文化是在阿布扎比,然后是在雅加达。我 花了很多时间四处察看,提出问题。在阿布扎比,很多建筑物都用额外添加的元素进 行“装饰”,尤其是那些拱廊,其设计并无当地的古代传统。它更像是各种不相配的 元素混合而成的杂烩,和过去电影厂的摄影棚里搭建的东西差不多。在一幢毫无场所 感的建筑物上面,你会发现一种从商店里买来的阿拉伯风格的油漆(店里各种风格的 油漆都有,包括印度的、西班牙的、摩纳哥的、蒙古的,等等)。而且这并不妨碍他 们再使用有色玻璃,电镀铝材和其他市场上能够买到的材料。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 体现出对建筑设计的无知和漠视了。
我要做的是什么呢?我决定在考虑其他因素前,首先要了解气候、地盘、经济、当 地可以获得的材料和工人,当然,就像我在规划建造戴高乐机场1号航站楼时已经做的 那样,还要考虑以简明的形象表现功能,以合理的手法使用材质。我希望以这种方式 为最终出现有特色的方案创造条件,它并不一定要体现这个地方及其文化,但是却植 根于长久以来将它们结合在一起的那种东西里面,而不是背道而驰。在一片沙漠绿洲 的中心,我设计了一座建筑物,它有着土地的颜色。由于那时候大多数旅客都是在欧 洲和远东航线之间利用这个地方转机,所以我将飞机围绕一个圆形停机岛布置。内部 色彩明快的圆环形建筑物几乎不向外部空间开放。在附近的印度可以找到大量有技术
的廉价劳动力。利用廉价材料和工人就可以将支出控制在预算范围内,这在法国是无 法做到的。整个环形拱顶上粘贴的“碎”瓷砖都是由印度工人制作、切割和拼装的。 每当想到这个经历以及我曾有过的其他类似体验,我就常常会对自己说:这也是建筑 的一部分——利用可以得到的资源,最终接受技术层面的歪曲和变形,然后利用这种 歪曲和变形作为创造的动力(创造才是真理),而且我相信这在经济上和人力使用上 也都合情合理。
雅加达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们的预算不大,但是并不想因此设计一座“简陋的”建
筑物。我一直都同意一些建筑师的看法,他们认为建筑设计的质量并不只是依赖于投 入金钱的多少,而更要看想法和创意、关注其他方面的因素,并将它调整到可以用适 当可行的手段来实现。我当时并没有那些建筑师遇到的情况那么严重——甚至相差很 远,但是我依然必须将我的想法付诸行动。我对和该项目有关的各个方面作了一番调 查,希望了解除了古建筑外他们还喜欢怎样的建筑类型。但是结果却是各色各样、互 相矛盾甚至毫无用处;没有给我指明任何方向。每次参加讨论会回来之后我都觉得筋 疲力尽,只有看到那些树木和花园时才让我重新恢复力量(那时市中心尚有一些地块 没有真正成为城市的组成部分,有一些树木令人难以置信的零散矗立在这里或那里, 成为城区间提供绿荫和连接的场所——不然那些地区就只有肮脏二字可以描述。这些 年来我目睹着这些树木一棵一棵的消失掉了)。我最终意识到虽然有些人希望建筑设 计带有一些炫耀财富和成功的浮夸装饰(新加坡人或许会因此而生出嫉妒的目光), 但是大多数人实际上除了对基本设施和使用简便有点要求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想 法。不过很明显的是他们都喜欢花园,或者更确切的说——
这是我很久以后才认识到 的——他们长期以来和大自然建立了一种友好关系,也不想毫无必要的对此加以束缚。 当时我决定设计一座完全像花园一样的机场,和你在飞机上向下看到的当地村庄差不 多,红色的屋瓦掩映在绿色的大地中。尽管困难巨大,我还是设法要实现这个想法。 不过这次遇上的“歪曲和变形”问题要严重得多。我采用了当地建筑的屋顶材料和形 状,但是建筑框架不得不使用混凝土和钢材。我选用钢管,将它们简洁的结合在一起, 让人隐约联想到竹子的形状。我采用砖块铺设地面。但是航站楼必须使用自动门、电 子标牌、行李处理系统。将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是否正确?在我做的事情里面是否还 是有真理存在?我认为是的,但是当时我从未停止过担心。那时正值后现代主义大获 全胜的时候,而说实在的,我痛恨后现代。如果说这套理论(更确切的说是姿态)有 权提出真实、严肃的问题,那么在我看来它所得出的答案却全是错误的。后现代主义 如此高效的讯息沟通以及如此自恋的自我陶醉(常常是自鸣得意)最终使更有必要 的争论及反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变得混乱不堪、困惑不已。我担心我在雅加达设计的 这件作品也会被归入后现代主义那一类东西里面。
这个经历使我更多的思考今天的所谓文化主张之意义所在。我发现自己不断遭到互 相矛盾的想法的折磨,我能想象你也一样。而且我也肯定你会像我一样不停的思考在 技术和贸易领域进行全球化的意义。那些乘坐有建筑师的飞机航行在天空,互相擦肩 而过:这里面是否有着某种含义?这些建筑师是什么人?他们是否很像过去那些到处 周游的建筑师一样(或许者只是虚构的传说)带着他们的技术和知识从一座城市来到 另一座城市,从一座房屋到另一座房屋,不断通过和他人签订合同来获得财富,他们 这些人讨厌“大师”的称谓,但却毕生从他们所周游的世界里获取学识,从所有不同 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们那里汲取营养?或者他们是否已经变成了明星、名人或商品,就 和其他很多领域那样——包括商业界和艺术界。在这个各种不同教育、不同意识、不
同资源进行不可思议的大融合的时代,我们的文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是否正在 变得更加开放、更加宽容,是否正在拓展心智的无限疆界,是否正在萌发不可预料的 创造潜力?还是说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普遍性文明,到处是同样的软饮料,同样的乏味 食物,同样的思维方式(它们都是将我们的经历和历史加以“正确的”商业性回收利 用而生产出来的)?这种普遍性文明提防着任何可能最终对它形成干扰的东西,当然 尤其是艺术这种东西,因为艺术的功能就是去干扰、去打破常规。
值得注意的是(这么说并非是想将这个问题搅得更乱):我一直在和你谈论的“文 化包装(cultural painting)”经常是出自那些全球化拥趸之手,是他们鼓吹和利 用的对象!我知道我们都在焦虑的向我们自己提出的那样的问题。但是我们这样做是 错误的,我们错误的让自己被一种过分简单化的、肤浅而表面化的思维方式蒙骗了。 我们是建筑师,我们的工作并不要求我们成为先知先觉者去预言什么或诅咒什么。它 要求的东西要远为困难:永远不要接受什么权威性的终极答案,并且保证每天提出新 的问题。和任何其他人相比,我们更不应该从一种文化而终,或者去捍卫这种文化。 但是我们每天的创造活动将会为今天的各种文化做出自己的贡献。
过去这些年我经常有机会在亚洲工作,比如日本和中国。这些经历让我进一步坚信 :在新的文脉环境中使用现代技术来重复那些旧形式是毫无意义的。这样做只会阻碍 全面的发展,并丧失使所想保护的文化保持活力的机会。日本大阪海运博物馆采用的 球体造型意味着它在日本的建筑发展进程中占有一席之地,是过去几十年里杰出进步 的一个组成部分。设计这座博物馆不只是为了收藏一些珍贵物品,而是要容纳各种活 动,集知识性、教育性和娱乐性于一体,将关注的焦点既着眼于建筑内部,也着眼于 建筑外部。因此我们的工作重点在于参观者的行进路线,参观中的探索感,以及景像 质量和照明效果。至此为止,在我所有的设计项目中这件作品最为依托各种元素的表 述,随着季节和一天中时间的变化而有所不同的体现。在刮风天气里,大海波涛起伏, 天空乌云掠过,而在其他时候太阳光会在地面和墙壁上投下不断变幻的阴影图案,到 了倾盆大雨的时候,又几乎让人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这个建筑的外观、色彩及其透 明程度都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在这个建筑中是否有BoullZe设计作品的影子?在不断 变化的光照中是否有Tanizaki所描述的光影元素?或者有,或者没有,这已经不重要 了。对于建筑师来说重要的在于创造这件作品,赋予其生命,为其服务并使之最终服 务于其他人。我越来越坚信建筑师是他所设计的建筑物的仆人,只有将这一点铭记于 心,他或她才能够有力量去抵御,去信仰,去拒绝。说真的,我认为服务于某些为 人服务的美好事物远比只顾及自己个人的利益要更为高尚,也更有乐趣。具有悖论意 味的是,我认为正是这种观念使我能够推辞掉某些委托任务,而当我首次开始回应明 确的计划要求时,我会特别关注那些将看到和使用到这座建筑物的人所持有的愿望, 这些愿望常常并没有被表达出来,而且也难以形容,但是我总是感到我和他们有着同 样的愿望,即便我自己也无法将它们明确的述说出来。
这种方式成为我在中国工作的基础:一是浦东国际机场项目,还有就是广州体育场 。几乎难以想象我起先听到的那些关于什么样的设计才能取悦中国人的种种胡言乱语 。如果你自己留意看一下那些竞赛文件,你会发现里面留有一丝那一类的垃圾痕迹, 幸运的是那些垃圾很快就消失了。那些东西是一种伪文化,比伪钞强不了多少,只有 彻底无知的人才会接受。解决问题的关键可以在另外的地方找到——在波浪造型的四 个天蓝色天花里,在入口处有道路从上面越过的湖水里,以及在巨大的正方形公园里
(最先两座航站楼将建造在这里)。在这里,观念、符号以及情感交织在一起,不可 分离:是这些东西最终得存活;是这些东西随后得到发展、细化和加强;也是这些东 西形成了最后的建筑物——作为一件和这个场所紧密相关的独特作品,它一经建成, 就立刻扎根于这片土地上,也扎根于那些使用者的精神深处。当然,作为我建筑设计 的一个部分,它也是使我万分骄傲的源泉。但是站在更广泛的立场上,出于上述所有 原因和理由,它属于一件中国建筑。而这才是更为重要的——我相信你也会赞同这一 点。这一经历和冒险体验使我强烈的坚信(我愿意和你分享这个信念):建筑观念永 远不会像一件物品那样可以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它们更像是迁移到另一种气 候和土壤环境下的植物,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继续生长。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使我感触很深。我会在讲到广州体育场项目时向你解释,这个项 目已经在进行详细设计和施工。
很多事情将变得容易很多——只要我们牢记一点:这片土地和这个地球并不属于我 们。它们只是在我们活着时租借给我们,我们有着道义上的责任将它们移交给我们的 下一代:既不能毁坏它们,也不能使它们变得不适于居住。当我在设计竞赛之初首次 勘察体育场的地盘时,我发现自己再一次想到这条简单的真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世 代敬重四周的山岭。在山脚下建造的任何建筑物也必须向山岭展现出同样的敬意。我 们必须找到一条能够更好的衬托出山岭的途径,并且要怀着万分的谦卑姿态来做这些 事情。
体育场的建筑造型和山岭、植被以及山谷相呼应。同时,我相信,这些造型又十分 新颖而具有冲击力,能够满足经济和功能的需要。我希望在这里生活的人会觉得它们 很漂亮,并且很快以一个可爱而熟悉的地标性建筑形象铭记在他们的脑海里。我已经 竭尽所能来实现这一点。当我得知广州市政府决定将另一条道路移到别的地方(不然 它将进一步扩大体育场和山岭之间原有的间隔),我十分欢迎这个决定,视之为影响 我本人的一件事情。
对于我在所有这些重复性的经历中到底有哪些收获,请允许我再说几句。首先,对 于一位建筑师来说,过激(provocation)或是畏缩(fear)都不是适当的态度。前者 会让你有点名气,有时候甚至使你大出风头,但是它会使你长时间远离创造力。后者 会使你堕落为一名工匠,除了抄袭和重复之外别无所长。我和你一样痛恨那种可能形 成所谓“国际风格”的国际建筑设计,但是我坚信保护某种文化的唯一途径是把它置 于危险的境地中。我确信:唯有准备好失去你的文化,唯有松开所有那些捆绑住你、 使你觉得既安心保险同时又使你麻痹瘫痪的绳索,你才会发现自己的文化将再次充满 新生的活力,像喷发的新泉一样不可抵挡。
引用哲学家加斯顿·巴赫拉德(Gaston Bachelard)的话来说:“危急之处方显文 化本色(Culture is to arrive at an emergence)”。不要被愚弄,不要误以为
重复也是文化。重续(resumption)某种东西也许是一种文化,但重复(repetition) 就不是。很值得仔细研究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并且要带着一种谦卑的姿态去做。 “重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今天,它需要你做的不是重新找到问题的答案, 而是要你重新提出其他人以前一直在问的问题,重新感受他们的困惑和怀疑,还有他 们的忧虑和焦灼——不管你愿不愿意。
我还能告诉你很多其他东西,但是那样的话或许会把你压垮了。 我向你叙述了我的经历和体验。我想这足够了。
我只想再说一件事。我一直都很幸运。所有这些年来我一直能够同时做两件似乎绝 然相反的事情:在同一个地方,从事同一份工作,看着这个领域慢慢的(有时几乎是 难以察觉的)
变化着;而另一方面,我又奔波于世界各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 方。但是这个也许并非是最重要的,至少不是不可或缺的。两方面的经历都给了我同 样的、也是我愿意去遵从的教益。要学会取其所予、顺其自然,不要给你的成功设置 什么目标。即便你试图那样做,你也有可能出错。你只需考虑建筑本身以及建筑对于 你和其他人意味着什么。此外最重要的是要充实你的心智。用科学和文学(特别是诗 歌)充实你的心智。说话不要太多,尤其不要匆忙说话。
我一直都很幸运,但是时过境迁。过去我很喜欢科学,但现在我发现已经很难把它 弄得明白了。我变得越来越喜欢文学,可惜这个领域浩如烟海,我又几乎没有时间。 迟早有一天建筑领域也会变得过于庞大而让我不再适应。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你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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