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1)
村子(1)
作者:宋长征
来源:《初中生·作文》2013年第06期
村子很旧。很旧的村子里有很旧的院落,很旧的院落里有很旧的房子。从很旧的房子里走出来很老的一个老人:花白的胡子,浑浊的眼睛,像从一本旧书上走下来的版刻。他想抽烟,捏捏巴巴从破旧的口袋里往外翻,是昨天抽了一半掐灭后顺手塞在口袋里的烟头。老人颤抖着一双很老的手,摸出一只打火机,续上昨日的烟火。
拖鼻涕的娃娃醒来得很早。夜里睡觉,嘴里喊爸爸我要尿尿。爸爸哪能听见?这时的爸爸正在他乡的工地上入眠。在脚手架上干了一天的活,睡觉时喝了点廉价的包谷酒,以解思乡的忧愁。爸爸不在妈妈在,可妈妈总是睡不醒。白天,把孩子丢给迈不动腿脚的爷爷奶奶,一个人去田里干活。打药施肥除草,总要十天半月,这茬子庄稼管理才算告一段落。朦胧中,尿吧,把小鸡鸡抬高一些,再高一些,就能尿出床沿了。
醒来的世界一片光明。裤子反穿着,鞋子一样一只——都是顺脚。乡下的娃娃才不管这些,袖子一抹鼻涕,满院子追赶一只刚刚下过蛋的鸡。
很多年了,村子还是原来那个村子,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死的由生的来填补,生的由死的腾出位置。老街都是老院老房子,墙塌了没人垒,房子漏了用石棉瓦补上。村口的一棵皂角树,哪天被城市规划局的人拉走了。乖乖,比亲爹照顾得还周到。怕晒,盖上遮阳布;怕磕,缠上棕绳;怕丢了原来的风水,风水先生拈着山羊胡,酉时三刻,点一挂万字头的炮仗,再启程,准保大树无恙。大树无恙,那村子呢?那一村子的风水该去哪里找?
没了皂角树的村口空空荡荡。村子里年纪最大的羊七爷,拐棍捣着地,对看着车屁股一溜烟远去的孙子说:“我爷爷小的时候,就在皂角树下尿尿和泥,那时候,大总统委任的教育总长还瘦得像一根黄瓜秧。”皂角树移走没多久,七爷就死了。村子里的人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三百年的皂角树早就成了村子的精魂。七爷的魂,也跟着皂角树走了。
皂角树下流过多少好光阴啊。河南坠子《罗成算卦》那叫唱得一个响:“幼年的好事我不用算哪,七岁八岁你读书篇,九岁把武艺学到手,十岁文武你两双全,十一命运天造定啊,背着你的爹娘到外边哪……”招引来三里五村的男女老少,坐在皂角树下听那过去的故事。谁说时光一走不留痕呢,只是那些时光的刻痕早已镌在村民们的心里。那时候的人,那叫一个亲:大年初一早上,别的村子踩着噼里啪啦的炮仗进了村,给老人们拜年问好;村子里的人也一队队到别的村子问好拜年。一见面,大爷婶子、姐妹兄弟,喊来喊去咋听都是一家人。 没了皂角树的村子,是不是村脉也断了?没人知道。可无论怎样,土地还在,村庄还在,就得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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簇在墙根下的老人们,眼睛越来越像时间打凿的洞口。向里望,一眼望不见底,却看见丝丝的忧伤。他们的力气被神收走了,或许会在某天清晨,想要起来,却感觉四肢瘫软浑身无力。想喊,缺了牙齿的嘴唇,也像一个空荡荡的洞口,嗓音嘶哑无力,接不上气。想当年,脱坯,和泥,收割,推着咿呀作响的木牛车去换粮,那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力气是一点点被神抽走的。过了五六十岁开始走下坡路,神就在天上看着,一丝丝,一点点,抽走老人身上的力气,好给即将出生在村子里的新人。老人们知道了也不后悔。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只要一丝力气尚存,就在家领着孙子苦熬。孙子问,爷爷,你说广州在哪边?爸爸是不是骑上车子就能回来?爷爷说,能呢。乖孙子,过了河不远就是广州,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嗯。孙子在学ABC,阳光洒在院子里,像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在村子上空传出很远。 总有好事者,每每从田里归来,从村东走到村西,叮嘱各家各户把院门关好,看好家里的东西。听说昨天夜里,李小楼李歪嘴家丢了七只羊,整整七只。李歪嘴气得嘴上长满了泡,他家老太太一下回不过神来,哭着闹着要往井里跳。
夜幕下的村子像一只倦了的甲壳虫,把头深深地埋进黑暗里。鸡鸭牛羊进入梦乡,锅碗瓢盆偃旗息鼓。有多少窗子还在亮着灯光,外面就有多少想家的人。 星星都睡了,村子也恹恹睡去。
(宋长征:农民、理发师、自由写作者,《读者》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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